《醉心花藝》章節試讀:
在下一位先生來邀請我跳舞時,我沒再看向少爺,而是微微頜首,答應了男人的邀約。
他說他叫梁振林,是香港本地人。他的普通話帶着港音,說話聲音很慢,亦很紳士。梁先生有着和少爺完全不同的氣質,少爺是那種盡在把握的從容,偶爾孤身一人時,身姿如雪松一般挺拔和孤高,而梁先生卻很溫柔,像是高高的雲杉。
我說我的舞跳得不是很好。
梁先生卻對我說,不要緊,我們慢慢來。
「東方小姐,其實今天我在拍賣會現場就已經看見你了。」梁先生柔聲道,「當時我就想,今晚一定要邀請你跳舞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有些不解。這樣的場合,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,在少爺把我介紹給媒體前,我並沒有博得太多人的注意。
但梁先生對我說「有些膽怯,但更多的是堅韌。」
少爺和那位小姐在角落裡聊着天,他們湊得很近,不知是不是因為周圍太吵、不得不靠近說話——但我始終覺得,少爺好像對她沒有那麼排斥。
梁先生見我一直在看向那般,忽然問我「你和你的表哥……」
「我們沒什麼關係。」我搖搖頭。
我和少爺,始終是雲泥之別。
梁先生道「那位是白月小姐。白家是橫跨穗港的巨富之家,白月小姐前兩年才從英國留學回來,她祖父力排眾議,讓她接手了家裡的事業,如今在穗港的商界頗有名氣。」
我這時才發現,自己想得真是太淺薄了。
我原先想不明白,就算是得了一株並蒂的東方玫瑰,對方也不一定具備用母株大片培育這一品種的能力。但我果然是跟不上少爺的思路的,原來少爺早等着拍下這株玫瑰的人來找他了。
這百萬英鎊,不過是與他合作的誠意金。
只不過沒想到,吸引來的卻是這樣一位美麗知性的女子,讓我不由得自慚形穢。
一舞畢,梁振林問我「東方小姐,你們什麼時候離開港島?」
「明天的飛機。」我回答道。
他點點頭,然後從西裝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支鋼筆,在餐巾紙上寫下了一個地址,遞給我「如果你願意的話,可以給我寫信。」
我接過那張紙巾,有些不解。
他朝我笑笑「抱歉,我怕貿然問你要地址會被你拒絕,只好把主動權交到你手上。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冒昧。」
從香港回上海的飛機上,少爺正在閉目養神。飛機隆隆起飛,升高過程中的壓迫感讓我略有些不適,我看向窗外的雲捲雲舒,驀然間發覺,我的世界早已發生了滔天的變化。
而變化的中心,是我身旁的這個人。
我知道他沒有睡着,低聲對他道「少爺,梁先生讓我回去後給他寫信。」
「是嗎?」他甚至沒有睜開眼睛,「他是梁家的小兒子,之前在英國學的法律,現在回港當了律師。他在留學生圈子裡的風評挺好,你如果喜歡,可以和他多接觸一下。」
他說得那麼客觀那麼理性,讓我的心臟驀然間抽痛了一下。
「為什麼?」我剋制不住地問道。
——我在你心中,原來什麼都不是嗎?一丁點兒痕迹也沒有留下?
可少爺似乎理解錯了我的意思,他還以為我指出身不匹配的問題,回答我道「他不用繼承家業,是以梁家對他的妻子人選不會特別嚴格。你現在對外的身份是我的表妹,又有祁氏的股權傍身,完全配得上他。」
「少爺,我們和他家會合作嗎?」我突兀地問道。
這是我第一次覺得,我可能跟上了少爺的思路。
我看着他親手把東方玫瑰賣成了奢侈品,把祁氏花坊經營壯大,他的下一步動作我永遠猜不到,永遠是他往上再跨越了一個台階、我才後知後覺……而經過這麼久,我似乎有點兒可以判斷出,他想做什麼了。
他終於睜開了眼,靜靜看向我,看了很久,就像是在思考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合作。
最終,他對我道「對,我想和他大哥談一筆生意。」
我的心裏驀地一疼,宛如抽搐一般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我不再看他。在少爺的刻意引導下,我培育出來的東方玫瑰,經過報紙的渲染,變成了一個個動人的故事。動人到我都感嘆,我竟不知自己都做過這些事。
我本不是什麼滬上名媛,如今外面卻喊我「東方小姐」,甚至是「玫瑰小姐」。
我想着自己如今也算是名利兼收,比當年那個種花的小姑娘不知道強到了哪裡去。做人不能太貪心,不可能什麼好處都是你的,該滿足的時候就滿足了。
但可能是因為內心小小的叛逆,我遲遲沒有給梁振林寫信。
以少爺的手段,就算沒有我,他也能和梁家合作得很好吧?
不過,我從未想過,接下來自己會那麼頻繁地見到白月小姐。
自香港之行以後,白月小姐經常從香港飛到上海來,幾乎是每月一次的頻率。祁家與白家的合作親密無間,東方玫瑰經由白月小姐之手遠銷海外,換回了源源不斷的外匯。
有的時候白月小姐會來花圃看我培育出的新品種,我陪她在花田裡閑逛,聽她對我說留學時的趣事。
我這才知道,原來她和少爺早在劍橋就是舊識,白月小姐竟是少爺的師姐。
難怪那天的舞會上,他們湊得那樣近,少爺還對她笑得如此溫柔。
……竟是因為,他們早就認識。
那天晚上,兀自掙扎了四個多月的我,終於提起筆,給梁振林寫下了第一封信。
原先我總覺得自己邁不過去這個坎兒,但到了今天,我卻發現自己的執念竟是可笑到不行。
梁先生不知道我的過往,他只以為我是祁家的表小姐,又有培育鮮花的好手藝。花道本就是世家小姐的樂趣,也不算辱沒身份。而少爺卻不同,少爺對我的身世一清二楚。
我到底在妄想些什麼呢?
梁先生很快就回了我的信。他毫不避諱字裡行間的欣喜,我卻只能對着信紙苦笑。彼時已是初冬,上海的天氣冷得渣骨頭,梁先生卻在信里對我說,十二月香港木棉花開,希望能邀請我前去賞花。
我想,南邊確實更適合培育鮮花的。祁家的花圃如今已有了很多位靠譜的花匠,我可以去別的地方看看。或許是廣東,或許是雲南,買下一片花田來,種南邊能開得更好的花。
一晃春節。
祁家的年夜飯,夫人坐主位,少爺坐次主位。這些年我也有幸上席,但卻是第一年,夫人讓我坐到她身邊去。
夫人待我一向很好,對我亦有知遇之恩,我很尊重夫人。但今年,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同,還在說一些暗示我的話。
她說她老了,精力亦不如從前,這兩年祁家遭遇了變故,一度跌入泥潭,如今又重新繁花似錦,是為不易。經過這一遭,她看清了人情冷暖,卻也更明白平靜幸福的日子有多來之不易。
然後她說,祁家該辦辦喜事了,她想早些抱孫子。
我微微發愣。
她又褪下了手腕上的鐲子,拍到了我的掌心裏。那是我進府時她就一直帶着的翡翠鐲子,水頭相當好,就連家裡最困難的時候,她都沒有典當掉。
少爺似乎沒有預判到她的這番舉動,拿着茶杯的手一頓。
我低頭看向那枚鐲子,似乎明白了什麼,內心莫名又翻湧起了滾燙的情緒,像是有什麼早已枯萎的東西死灰復燃了一般。
夫人竟是屬意我的。
我又一次下意識地看向少爺,努力剋制着自己的神情,但又期待着他界下來的話。
少爺慢慢地、慢慢地放下了茶杯,看了看夫人,又看了看我,最終看向夫人拖着我的手、以及我掌心的那枚代表祁家傳承的鐲子。
「媽,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了,把嫿嫿收作乾女兒,再給她尋門好親事,很快你就能抱外孫。」他不痛不癢地說道。
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。
我收束指節,用力握住那枚鐲子以掩飾自己顫抖的手腕,目光沒有從少爺的臉上移開,而少爺卻根本不與我對視。
夫人頓時不悅起來,聲音也拔高了些「你在說什麼混賬話呢?!」
少爺沒接話,只是抿了抿唇。
我把鐲子還給了夫人,低下頭「夫人,我不能收。」
夫人接過鐲子,卻用力往我腕上一套「我送出去的東西,斷沒有拿回來的道理。以後你就是我閨女,我閨女戴我的鐲子,天經地義的事兒!」
「你就收了吧。」少爺平靜道,「正好,白月說最近尋到了一塊好鐲子,要孝敬母親。」
我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。
我和少爺不合的事情,不知怎麼的,在上海灘不脛而走。不少人旁敲側擊地問我發生了什麼,但多半是為了打聽祁家的經營情況,我緘默不言,把更多的時候花在了花圃里。
我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手藝人。這是我最合適的位置。
夫人的鐲子,等找到了恰當的時機,再還給她吧。
祁氏花坊開了諸多的分店,我有時也會去巡店。正月後的某一日,有一位叫做小田正一郎的日本男人,像是提前打聽好了我的行蹤似的,帶着翻譯拜訪了我了當日去的那家分店。
對方摘下黑色的禮帽,置於胸前,說自己奉了東京某位貴族夫人的命令,想來祁氏花坊買一些東方玫瑰。
我讓他們隨意挑選,今日店內供貨充足。